腋臭定位检查多少钱(做腋臭需要多少钱)
39
2025-03-01
津滨海讯(记者 张伯妍 张子涵 陈刚 摄影报道)12月16日上午,泰达医院整形医疗美容科开科仪式在泰达医院举行。据了解,该科是滨海新区首家公立医院整形医疗美容科,标志着泰达医院在医疗美容领域迈出了坚实步伐,将为滨海新区广大市民带来高品质的医疗美容服务。
泰达医院整形医疗美容科诊治包括整形外科、美容外科、美容皮肤科。为广大群众提供美容整形、激光美容、注射美容等数十种诊疗项目以及各类整形美容手术。目前科室有医生7人,其中主任医师2名、副主任医师1名,主治医师4人,人员综合素质高,具有整形、美容从业资质,且具有长时间临床经验和进修学习经历,综合实力强。
泰达医院整形美容科主任胡建中向记者介绍道:“医院重视医疗质量与医疗安全,设有独立的层流净化手术室,占地100平方米;引进了多台顶尖医疗美容设备,操作人员全部经过正规培训,持证上岗。市民来我们公立医院就诊安全性更高,也更加有保障。”
胡建中主任还告诉记者,泰达医院整形美容科不仅开展了常规的美容手术,还可以完成乳房整形、吸脂手术、腋臭根治、瘢痕修复、各种疑难皮肤肿物手术等,为患者提供全方位优质、专业的服务。
日前,泰达医院举行整形医疗美容科开科仪式,标志着该院成为滨海新区首家提供专业整形与医疗美容服务的公立医院,将为区域居民提供高品质、专业的医疗美容服务。
泰达医院整形医疗美容科提供涵盖整形外科、美容外科及美容皮肤科的全面服务,包括美容整形、激光美容、注射美容等数十种诊疗项目。科室现有7名医生,其中2名主任医师、1名副主任医师和4名主治医师,具备专业资质和丰富的临床经验。
泰达医院整形美容科高度重视医疗质量和安全,设有占地100平方米的独立层流净化手术室,并引进多台顶尖医疗美容设备,所有操作人员均经过正规培训、持证上岗。科室不仅开展常规美容手术,还能进行包括乳房整形、腋臭根治、瘢痕修复及疑难皮肤肿物手术在内的多种复杂手术,为患者提供全方位、高品质的专业服务,确保居民在公立医院就诊的安全性和可靠性。
隔壁老王
任晋渝
1.
立秋,老王在县城西边的小集镇给人安暖气。
他原先不是管道工,他有职务,在水机厂当厂长。
县城里有许多厂子:专机、矿机、鼓风机、钢厂、钢木厂、棉花厂、糖厂、针织厂、化肥厂、化二、粮油加工厂……这里边,水机厂是最小的。怎么个小法,拢共十几个人。一个车间,车间倒是高,也稍大些,放得下车床、刨床、焊机、氧割之类。车间里边有一间办公室,极小了,里边放三张写字台,一张是厂长的,也就是老王的。一张是会计的,一张是书记的。没有出纳的座位。书记是个老头,成天捂胸咳嗽,嫌办公室里黑洞洞,憋闷,老也不来。出纳小李便坐了他位置。若是他来了,就坐老王的。没有沙发,有张单人钢管床,有褥子、被子和枕头,本来是老王的。老王有个中午好迷糊的毛病。也常洗涮。后来,谁来了谁就一屁股坐上去,或躺。工人也躺,工服上、手上带着油泥、铁锈、灰土,随便抓擦。老王媳妇就不干了:“这这这,没有几天就,怎么能洗行?”
那些灰土还好,那些油泥,还得滴汽油。弄得身上、手上,老有一股子油腥味。老王媳妇本就身子有病,好发懒,动不动就没精神。脸白的厉害,人倒是因此显耐看,大家以为是天生,偏老王自己知道,这是个药罐子。
没办法,总不能把人都撵走吧。撵走了,谁干活。算了,还是戒了迷糊吧。就不在这里睡,实在熬不住,蹬了他那辆老久没上油的破车,“咯噔噔,咯噔噔”,往家赶。
老王住宿舍区,隔壁女人叫“大吃劲。”这当然不是本名。“吃劲”应该是“持矜”,这个女人瞅人,不是平视,也不是俯视,而是仰脖朝天,一副视而不见。走路也好像踮着脚后跟。本来就个子高,这一踮就更高了。好站在院子里或贴着墙根,直起耳朵听左右邻居。回头回去添油加醋跟她男人说,也到厂里跟工人说。她不是水机厂的,这宿舍区也不是水机厂的。是钢木厂,老王原先在这个厂长,后来换了。她是钢木厂的保管,经常梳着大花卷儿,人家说,跟她男人刨出的刨花一样。哦,她男人是钢木厂木工车间主任。
按说,她男人当车间主任还是老王给提起来的。
老王在钢木厂时,大吃劲拎了二斤猪肉到老王家串了回门。她男人便从工人成了车间主任。她男人当了主任没多久,就开始不大爱搭理老王了。按大吃劲的说法,老王连个女人也管不了,还能管了厂长。大吃劲听墙头,听见老王女人骂老王:“你脏歪歪的还想用,好好洗涮洗涮在进来。”至于用啥,进哪儿。大吃劲说:“我反正听到就是个这,你们自己去想。”
大吃劲还听到老王成天自个儿给自个儿洗衣服。自个儿给自个儿做饭,打扫家。“哎呀呀,这男人,人面前是个官,回到家是被管,还好意思说别人。”
大吃劲这些话,传钢木厂许多人耳。许多人便渐渐不屑老王。大吃劲男人最不屑,一有空就把车间的料往自家院拉。
老王问:“你那是些啥料?”
大吃劲男人说:“废料,咋啦,我拉回来生火不能行?”
老王再也不吭气。
大吃劲男人不光拉自己车间的,还拉大吃劲库里的。 大吃劲跟人随便说:“就是账上改改数字的事,有什。”
这话传老王耳了,老王把书记、副厂长喊一块儿开会要换人。让大吃劲听见,晚上就在自家院里大声骂:“嘴臭烘烘的,我那二斤肉就那么好吃,怎么,吃光了,喝尽了,翻脸不认人了。烂了你那黑肠肚,我扑到政府那里把你告穿底。”
第二天,人们再提议换人的事,老王赶忙摆手说:“悄悄的哇。”再也不议。
老王后来就离开了钢木厂。有人说,老王离开的大吃劲欺负走的。大吃劲却说:“屁,我是那样人?什会儿我不是跟人讲道理?他自己没水平怎么说人欺负?”
然后讲,老王其实是女人外边找了个小的。
老王女人也不是钢木厂的,在县委上班。她其实不是老王的头房。老王的头房是村里的,长得细眉柳条,是个美人,生个小美人,还有一个恶煞。这个女人不大爱说,也就从不传说。她喜欢一个人静静待着,屋里、院里收拾。人说:“爱枝,你把家收拾的比你还好看。爱枝,老王平时又不回,你闹那么干净给谁看?”
她说:“谁看?自己看。人家乱的,自己闹心。”她还把闺女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喜欢个看书,是个好学生,在班上能考到前5。小子呢,有点发愁,老师上课,他打瞌睡,下课铃一响,扑得比兔子都欢。一到野地里,就跟人打架。其实,也不是他爱打,是人看他那眉眼,就觉得是个不服气的:长个眉吧,短粗粗。人家平吧,它立着。长个个吧,愣性性。走路还是,外八字,还好个,横冲直撞。得,你不服气我比你还不服气。呼啦啦,一堆人,成天围着。那能干净了。老王女人成天洗衣服,要不,就是补衣服。补完衣服补书包,补到后来不用补了,书包,丢了。丢了之后就再也不肯上学了。老王回来问:“你想干个啥?放羊还是看大门?”小子说:“到少林寺学武术。”老王操起根顶门棍就满世界扑撵,非要把他腿打断。后来,跟上人刮了野疯,围胡,自己也耐不住,把得来两钱都丢进去。然后呢,让人截胡了。输下一屁股,说句:“要钱没有,要命来拿。”人家去拿命,他上前一剪刀。差点出了人命,没跑脱,让捉住,吃了官司,判几年。他倒是能在里边吃好喝好了。家人在外边倒霉了。人家上门要钱。老王骑个破车,一偏腿,进县城躲了,他女人没地方躲。跟闺女说:“不要,你嫁人,得些钱,赔人家。”她闺女跟她一个性情,打小儿不会恶人。就应了。这闺女,才初二,跟老师说。老师说:“可惜了。”跟老王女人说。老王女人一口一个:“没办法。”老师说:“那咋,我娶她。”要丢钱,哪里够。好说歹说,推走了。回头寻个小子,是个开拖拉机的,还会个木匠。眉眼也出息,看见这闺女实在是心爱,舍得给价钱,结果就应了。没几天,开上拖拉机敲敲打打娶走了人。老王女人把钱散给了来要钱的,关上门,在屋梁上系根绳,上吊了。
老王头房女人没时,还不是厂长,就是个工人。每天不是抡着个大铁锤捣铁板,就是操个焊枪,左捶(duo)捶右捶捶,弄出个铲铲。他有个同村,在县委上班。把他的事情,当话在办公室说了。办公室有个女人问:“那这个长得咋样?”同村说:“没得说,没得说,大眉大眼好模样。好说笑,不死板,人也正经。”这女人就说:“那行,给我介绍下吧。”
过几天,同村给老王介绍,话却说:“有个离过的看上你了,不过,名声不大好。好打个伙计,有个儿,有个女。儿是前头男人的,女是野生的,老子当个官。什么想法,你自己看。”
老王想,我已经活成鬼了,人家能看上,就是好营生,管他娘的。应了。
这就张罗着见了面。女的看男的,跟描述的没二般。虽然眼下不大精神,收拾收拾,也挺精干。男的看女的,桃儿脸,眉黑黑。嘴厚片片,一看就是个吃手。虽不似头房那么白,但鼓鼓囊囊净是肉。眼嘀溜溜转着,定是精明。满意。
都二婚,也不娶也不嫁,扯了结婚证住到了一块儿。
这个二房,带两孩,跟老王讲分明:“儿女跟你姓,你的钱要养家,你儿你女不能从这里别出。”老王没吭声。
他是黑铁工,挣的是工资,就算有资金,收入几分几厘都是固定数,女人数算得很清楚。每个月也按时按点交代清楚。这个还不算,女人有要求,每天都得按时按班回,不许在外做私活,说:“累出个毛病,你让我以后还用谁?我可不伺候一个病秧子。”这就彻底绝了老王窝藏私房钱的念。
人若没钱,就没个底气。老王闺女自从嫁出去,就很少登过门。老王也不愿让登门,登了门,女人眉眼给谁看?自己兜里没货,有什意思。捎话给闺女:“能不来就不来。”闺女女婿从此三年不来往。
老王他儿不用老王操心,政府给保养着呢。所以老王就安安心心给人家养儿女。这儿这女倒也不赖,出出进进,都管老王叫爸。一开始不咋地,时间久了。老王觉得,自己还真就是人家的亲爹。不赖。
这就正经过开了日子。一开始也没啥,不过,老数算一个钱,老王女人就不满意了。说:“我也是大风浪里来,嫁个工人没意思。过段日子,让你换换身份。”
不是说话,也就一年半,老王当官啦,成了车间主任。没几年,又升了。厂长。
老王工人时候,大吃劲看不上。她是城市户,她男人也是城市户。老王虽然是城市户,但娶的是农户。那会儿,一般娶不下媳妇的城市户才娶农户。一开始,大吃劲就说老王:“肯定是差一点儿。”至于哪儿差一点,可能是头,可能是脚,也可能是五脏六腑。大吃劲先说头。愣说老王没念过书,没文化。可老王其实读到了初中,她自己也才初小。这事儿,老王没争辩过。她大吃劲谁啊,又跟他没勾扯,想编排谁任她编排去。不过,有不乐意的。单位管档案的,跟大吃劲吐了一嘴:“您省省唾沫,人初中毕业呢。”大吃劲便不说老王脑子不够使了。又说老王胳肢窝事,说他根基有问题。地方上说婚姻,一说人水,二说根基。都打父母辈上提。人水是说父母人品,有点像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父母人品差了,儿女也好不到哪。根基呢,是说祖辈上出过狐臭。也难怪,县城老早先,就是边关。今天这个胡人占,明天那个汉人据,早杂种了。难免谁家有这毛病的。可人老王根本没这毛病啊。他一车间的,遇上大吃劲,问:“你打哪闻的,我们成天一块儿,咋半点儿没感觉?”这话让大吃劲不高兴,说:“狗才趴人身上随便闻。”知道哪这事也说不着老王,就又说:“老王脚有鸡眼。”这有鸡眼就有鸡眼吧。老王没提过,旁人也看不到。算是让大吃劲说着了。可就算有鸡眼,也犯不着什么啊。谁娶个媳妇,还管鸡眼大小?就有人说大吃劲这是胡咧咧,跟大吃劲说:“你老这么编排人老王,小心老王哪天用片刀劈了你。”大吃劲鄙夷说:“丢他个胆。”
后来大吃劲消停了一阵不说老王了。她犯不着,有的是让她想说的人。其实呢,老王当初要娶女人,只有一个原因,那女人,太袭人啦。袭人得让他丢不下。所以死活也要娶。而且,他家穷得娶不起袭人的城市户。不过如今,再袭人也没啦。老王只能是灰溜溜地跟人过。
当然,二房也不是那么差。老王跟她其实有过一段幸福日子。最起码,当了车间主任,再也不用又磨手皮,又烂衣服啦。老王每天都让女人给收拾得干干净净上班。以前,他并不跟大吃劲打交道。当了车间主任,就不得不打交道了。他得去,领料。
老王头回去领料。大吃劲正打毛衣。瞅着是老王,眉眼里都是笑:“哎呀呀,是王主任啊,你这官当的,可是,好。”老王不解:“怎么着说话?”大吃劲说:“我是个女人,若我也是个男人,娶个有本事的,省多少年爬工夫。”问东问西,想要打听出老王女人究竟认识个谁。老王也糊涂,他女人根本不跟他提这茬,他一提就打岔。不过,老王晓得大吃劲是个多嘴。便打哈哈。心说话,关你屁事。
打老王当官后,大吃劲就越来越明显地偏向趴他这边的墙头。老王屋小,住四口人,有时候他娘或他丈母会过来盘桓两天。平素还好,大夏儿,屋里若是起灶火,能闷死头驴。老王女人不干,让老王在院檐下另盘个泥灶。一天三顿,就窝院里做饭。这灶火跟前的闲话也就多。
“老王哎,拿酱油。”老王“咚咚咚”跑去拎酱油瓶。
“老王哎,没花椒面。”老王“咚咚咚”又跑去端花椒面盒。
这并没什么。晚上,老王女人在院里洗了脚,又洗袜子,去铁丝上搭。瞅老王正好出来,呐喊:“老王,你把我的洗脚水倒了。”
大吃劲听见了。好啊,添油加醋,回头跟人说:“老王终究不是个男人,给女人倒洗脚水。”过几天,这话传成:“老王天天给女人洗脚,洗袜子,洗裤衩。”
话也进了老王耳朵,老王说:“没得事啊。”
“没得事传得那么玄?”
老王回头跟女人嘀咕了声。女人说一句:“这简单。”夜里,又站在院里言语:“老王,房顶上有个贼。”估摸着地方,顺手扔块烂砖。
“哎哟哟,砸死人了。”
大吃劲连夜到医院缝了七针头。打那以后,再不肯言语老王了。
有年腊月,老王女人出门,瞅见大吃劲手里拎着几条带鱼进胡同。随口问句:“这鱼不赖,哪买的,多少钱?”大吃劲就有点吃不住劲儿,她太怵这女人。平素里,人家比她还吃劲。大吃劲个子虽高,但干。人家是该肥的地方肥,该瘦的地方瘦。她眼皮子里瞧不得人,人家是根本不瞧,眼永远耷拉着。她嘴虽然多,也快,还泼辣。人家呢,要么一言不发,要么就是背后一家伙。
谁受得了啊。
“哎呀呀,你要买,买多少,我给你捎回来就行,哪用你专门跑,可是不贵,认得冷库的人。”
老王女人沉吟:“那行,你给我带一箱……我这会儿没带钱,你先垫上,回头一块儿给。”
第二天,大吃劲专门跑了趟冷库。赶巧儿,涨价了。贵了几毛。论往常自然不干,这会儿,却跟人讲价:“我要的多。”
“谁都是这么多,人家比你多得多,爱买不买。不买边上站。”
当然买。哼哧哼哧,将带鱼用自行车带回来。回头老王女人见了:“多少钱一斤?”
“就说的那么多。”
“你真的有办法,我今天在街上问,都涨价了,以后年年的带鱼,都寻你。”
掏了钱。隔墙喊老王过来,将带鱼扛走了。
大吃劲头回吃这闷亏,不高兴。偏不能跟外人说,只能跟男人生气。男人听说,二话没说,推门就要出去。大吃劲问:“你哪去?”
男人说:“我给你要回来。”
大吃劲说:“悄悄的,有的是机会要回来。”思谋,“你不是爱占吗,我让你占个够。”时不时将些瓜果送过去。
过了年,打惊蛰后,果然,老王又高升了。老王高升那天,大吃劲魂都飞了。她每天趴老王的墙根,见天闻着老王女人炖红烧肉味,自然知道老王女人好哪口。到夜里,便拎了二斤猪肉过去。于是呢,她男人也高升了。不过呢,她也趴出点不寻常的事。老王女人原先有点胖,肚子胖。后来却越来越胖了,胖得有点像怀孕。实在忍不住,她多了一句嘴:“翠鲜,翠鲜,你这是要给老王生?”
老王女人却一挑眉,不高兴:“便宜死他了。”有好几天不搭理大吃劲。弄得大吃劲老大不得劲,背地里骂:“不就是在县委上个班,你吃劲个什?”
她这会儿想要办的事,已经办成了,自然不打算再觍着脸,往人屁股上凑,渐渐就与老王女人有了距离。
过几月,老王女人突然病了。突然就瘦了,瘦得就好像,生完了孩子。
隔些天,老王到下边查纪律,大吃劲突然问:“老王,老王,你女人生个啥,咋愣没听见娃娃哭闹,还把大门紧锁着,怕人见?”
老王一脸的愕然:“生什么,没生啊。”
大吃劲不屑了:“老王,老王,我又不怕给你满月钱。”
老王的脸顿时黑了。
夜里,大吃劲趴墙头,听见那边锅碗瓢盆乱砸一气。然后是老王女人颐指气使地说:“你以为你是个什,不能过了就不过。”
不几天,老王女人搬离了这宿舍区,到附近村里跟一个小二十岁的男人赁了间房另过了。
2.
老王离时,愣是没想明白,那能长久了?
他不明白,可大吃劲明白,逢人说:“年轻的,吃劲儿。嗨哟哟。”轮胳膊轮腿瞎费劲。她酝酿着呢,看怎么处理老王。反正,这货没看头了。
可不等她处理老王,一档子事先生出来了。
老王女人走时,老王不怎么伤心。他已经是二茬婚,没那么难分难舍。不过,他却让闺女伤了心。不是亲闺女,是那个养闺女。女人走后,把闺女户口也迁出去。转眼,就不姓王了,姓费。哪个费?老王女人前头男人的姓。
虽然搬离了宿舍区,可终究还走一条路,难免,遇见。
老王蹬着车回,看见打扮得花眉弄眼的闺女,叫:“小娟。”那闺女扭脸扫他一眼,眼珠儿朝上一转,头就扭一边了。就好像,没看见。呸呸呸。
老王觉得心酸,这才一两天啊,怎么就不认了呢。这闺女,可是他天天接送上下学的。老师开家长会,还老是他去。他女人,一直好忙。也不忙班上,也不忙家里。老王以前问过,也说过:“不要你管,我不这么忙乱,就凭你那点本事,让我们娘三儿天天能喝西北风?”
老王觉得自己这会儿,就跟抽风,没什么两样。他终于知道,这女人究竟忙啥了。
没多久,老王胡子长长了,头发也不梳。大吃劲出门遇见,直捂鼻子:“咋,真狐臭?”“不是,溲水味,一看就是想不开。”
老王有很久想不开。他觉得自己,活该。
不过,后来,老王还是想开了。想开原因是听到一档子事,老王养儿子,在上海念中专,听到老娘的破事,回来问了他娘一句:“没有男人你会死?”然后呢,自个儿出去喝了通酒。他有同学,扶着他回。路过宿舍区,偏要往这边进,晕头晕脑地说:“我的家我还能不认识,甭骗我。”到了老王门前,劈里啪啦拍门。
老王不在,大吃劲在。出来说:“建明,你不要闹,回你自个儿的家。”
建明说:“你滚开,什会儿都有个你,吃劲个什?火了,一砖头袭死你。低着头,四下里寻砖头。老王平时有个好收捡的毛病,在街门口捡了一堆砖头。不过,他儿的同学哪能让真捡上。揪着拽着,要拖走。大吃劲偏吃劲起来:“我就站在这儿,看你真动手。”这下,老王他儿的同学也不满意了:“这女人,你挑事呢?他喝醉了。”大吃劲说:“我看是装醉撒酒疯。”老王他儿的同学也恼了:“不用他捡砖头,我也一砖头袭死你。”丢下老王儿,过去捡砖头。大吃劲还笑:“我把头伸出来让你砸。”“咕咚”,眼蓝了。
老王他儿看见血,反倒醒了:“愣什,出人命,坐禁闭,快跑。”自个儿,先马奔了。
老王并不晓得这事,有几天没回。先前,养闺女不认,他突然就想亲闺女了。托人捎句话:“你来。”
闺女没来,也捎句话:“娃念书,猪找吃,鸡得刨撒,老得照应,放不下,过几天。”
老王才清楚,这闺女也是为父为母的人了。叹口气,锁了门户,回了村。寻见头房女人的坟头,烧些纸钱,坐在一边想事情。想啥,想活了这么多年,才明白,这辈子,就这个躺在荒天野地的,才完全属于他自个。可他呢,多少年,没来看了。
“狗日。”不知道骂谁。
大吃劲额头缝了八针。去寻老王儿,一概不承认。就没进这宿舍区,更没进这道胡同。派出所问。反问:“你觉得我娘和他离成个这,我还能回去?”派出所拿他没办法,就去寻他同学。那些同学呢,承认喝酒,也承认送他,但就是不承认,扔过砖头。派出所生气,指着血砖头说:“难怪是人家自己碰上去的?”同学说:“那可保不定。这女人一看就好吃劲,眼皮子高过天,看不见脚底,不碰砖头碰个什?”回头,派出所跟大吃劲说:“当时没抓住,这会儿认挨拐。”再不理会。
大吃劲不服,成天去闹,让铐了一下子,终于明白过味了。她认识这里个人,给自行车打钢印的。一个锤子,一个铅字,上边是数字,一锤敲下去,自行车三角架上就多个数字,连成一排就是编号。丢了,找着,就认这。只是个临时的,说话没风儿,兼职看电话,领导一叫,赶紧去打水。喊一边,问:“我这事就没个眉数?”人说:“没眉数,上头说着,领导按着,你有个眉数才怪,消停哇。”
大吃劲就知道,这是老王女人递上话了,只能消停。但也不消停,心说话,这事七曲八拐根都在老王身上,不怨老王怨哪个。回头每天站院里听门户,单等老王回来。可老王偏不回。打她出事前几天起算,十天半月,一整月,愣是不露面。人家堵不住,就往单位寻。一开始不寻,是因为派出所。后来不寻,是听说老王连厂也不进。现在寻,是知道老王上班了。
到了办公室,拾翻下一世界。问:“咋啦。”
“老王不干啦,给人发配到水机厂看门了。刚搬上东西,走了。”
“不是看门,是当厂长。”
“那破地方,马上就塌了,别人能走,厂长走不了,不是看门,是看啥,看好看?你看他这会儿,死眉褶眼,好看个什?”
等大吃劲追到厂门口,老王已经蹬上烂自行车,晃悠晃悠,走远了。
老王后来还是知道了小子的事。大吃劲也懒得再追到水机厂去了,她真觉没意思了。额头上出现了个月牙斑。走大马路上,一没留神,让一懂得风水的老头劈手捉住,呐喊:“可了不得了,包公转世。”大吃劲就怕这个,赶忙躲闪:“放你狗屁”。扯脱了,马奔了。把那老头扔那里,半天没缓过劲:“哎哟喂,敢情,把我当强盗了。”
不过,定下神来之后,大吃劲就又开始吃劲上了。跟她男人说:“以后,你得听我的,可是要发了。我这叫断阴阳,说明什,说明咱们白地儿、黑地儿都能发财。”她男人是个大撒把,本就她说什就是什。这会儿,愈发由她。隔几天,就把临街门市承包下来,自个儿干去了。过两年,真有了资本,舍脱了宿舍区这边的小间隔,住大套间去了。
她人是走了,可嘴没走。依旧时不时离不开宿舍区这点枝末。譬如说,宿舍区有家老柴,老柴有个姑娘,这姑娘跟老王小子差不离儿。人长得黑瘦,但架不住桃脸,大黑眼仁儿。嘴皮子赛枪子儿,一说起能就一连串,别也谁也抢不过。
“哎哟哟,连你也抢不过?”
是抢不过。大吃劲自甘认输。
这姑娘个子不低,腰身细,最要命的是两只大辫子,老刮着屁股扫,一看就是个跳搭。好装模作样。宿舍区的老杨,以前是钢木厂的书记,多占了福利,别人两间,他又多占一间房。相应的,院大。别人院,一堆炭,就剩走路地。他呢,还开辟出个小花圃,里边种了地雷花、萝卜花、鸡蛋花,还有海娜花。柴家在老杨隔壁,有事没事,就过去掐。回来把指甲涂了,又把脚趾甲也涂了。脚趾头捂在凉袜里,外人看不见。指甲却明亮堂,像狗血一样。经过人跟前,还把头一扬,好像没看见,可是个老王。
话说老王前头那个女人,本来有个哥哥,在民政局上。他有个小子,也是好眉好眼,成天就跟着爹娘到姑姑家。见了人嘴甜甜,行个礼,问声好。眼珠什会儿都滴溜溜转,一看就是机敏鬼。那天,看见了柴家姑娘,没事就过去说句话。能说什么?都不过是初中学生,想说什么?他们呢,就在那儿当着众人面有说有笑。说着说着,就不见人影了。哪去了,你猜?
“猜个屁,你想说就说。”
大吃劲就又说。
这个宿舍区有些怪,名字有些不搭界,叫塑料厂。县城里有那么多厂,唯独就没这么个塑料厂。若是你非要瞎打听,那就只能把你指点到这地方。不过,塑料厂有厂房,三间,高高的。里边,能吊个行车。不过,没人用。就在那里空间,没玻璃没窗,就是个空壳子。塑料厂还有围墙,好大一个圐圙,四排排红瓦房宿舍盖在正中间,每排七户,愣是觉得跟没有一样。周围全是荒野地。西边上靠村这头,东边上靠铁道那头,全是坟。一过冬,全是草,蒿,还有荆棘,到了秋,人头高。小孩进去,连影也看不见。你说,这两娃能在哪?
“能哪,草丛?”
哪里敢去。一到秋,一阴天,一到快黑了,没人敢在野地逗留。全家人寻,宿舍区人都寻。死活寻不见。有人就说,怕不是跌到坟里去了吧。就去看,喊。根本没应声。最后有个,走到了厂房,一眊里边,两个白花花的人,手忙脚乱,正往起提裤子。
回头,两家大人各操鸡毛掸子追各的,盘问谁先招惹谁。郑家小子一口咬定是柴家姑娘,姑娘大怒,跑到跟前说:“谁先招惹的不得好死。”夜里死活要上吊。大人们也不拦,站在院子里,隔墙跟人说话。柴家姑娘,搬了板子,寻了房梁,拴了绳子,钩了脖子,蹬了凳子,却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哭了一阵子,觉得没意思,上床睡觉了。第二天没事人样,见人照旧招呼:“吃了?喝了?上班呀?”脸皮厚得赛城墙。
老王家这边呢,却没动静。有什动静。人早回了自家,又不干老王什么事。后来呢,也没个交代。只是过半年,郑家小子,又随爹娘来。又遇见柴家姑娘,又堵住,在人前头,有说有笑。你掐我一把,我踢你一脚。两家大人看见,一声咳嗽,他们两个,也就各走各。一回头,郑家小子喊上了王家小子。他们两个,同年。王家小子大几月,是表哥。但王家小子没郑家小子心眼来得快。怎么说?譬如说,郑家小子有钱。他妈能给他杂花。郑家小子撺掇王家小子:“你把你家牙膏挤了,卖牙膏皮给土产日杂就有钱了。”王家小子果真去挤。他妈觉得怪,怎么牙膏用得这么快?没个怨,怨老王:“你平时不能少抹点。”老王嘴夹屁眼里,愣是不敢吭气,自己也郁闷,那可是牙膏,老鼠也不会吃呀,咋就那么快,没了呢?
郑家小子不光督促王家小子挤牙膏,那一回就唆使他去把柴家院外炭堆上的铜线拖到废品收购站卖。多少钱?二十二块五毛六。能干个啥,吃几碗面。郑家小子说:“建明、建明,你叫上柴艳咱们下饭馆子。”王家小子过去叫柴家姑娘:“柴艳,柴艳,请你吃饭。”他跟柴家姑娘都在一个学校,一个班,前后桌。能喊出来。柴家姑娘出来,说不吃,鄙夷王家小子:“你有钱,你有钱,吃个馍馍撑死你。”王家小子脸憋得红红地说:“就是有。”柴家姑娘却不听,扭头要回。让躲在墙角的郑家小子抢步过来拽住:“咋啦,和你吃个饭也不能了?”
柴家姑娘脸一红,说:“你又过来做什?”
“想来就来,你还能拦得住。”
“我拦你做什?”要走。郑家小子不放。柴家姑娘见扯不离,用脚踢,呐喊:“放松些。”
“你去,我就放松。”
“那我去。”
三个人去吃了糖拌西红柿,烂蒜腌黄瓜,还有蛋炒面。兴冲冲往回走。郑家小子跟柴家姑娘并排儿落在后边,说各自的学校。他随父母读县城里的学校,柴家姑娘跟片区,只能在村初中。王家小子对他们的话题没兴趣,边往前走,边捡起根棍棍打土墙。墙皮扑簌簌地掉,惊了墙根的猪,惊了树下的鸡。有人在墙里呐喊一声:“谁家的龟孙。”王家小子立马扔了棍子,落花流水。
进了宿舍区,拐到胡同,看见前边围了一群。走过去问,说是柴家招了贼。那么一大团铜线,该报警。顿时冒出一股子鸡毛汗。也不往人前凑了,直往后边溜。看见郑家小子和柴家姑娘,有说有笑地,还手牵手。马上过去说:“里边在抓小偷,不是坐禁闭,就是挨枪子,你说这事可咋办?”柴家姑娘听不懂,说:“王建明,你鬼嚼个什?”郑家小子却明白了,丢下一句话:“咋办?没办法。”丢下柴家姑娘和王家小子,出了宿舍区,马奔了。
后来呢?没后来。王家小子考了个中专,走了。柴家姑娘没考住学校,回村种地去了。她娘是个农户,她也是农户。郑家小子不知道结果,最不离,大人给安排个好工作。肯定不会娶柴家姑娘,人家是城市户,又不是娶不下。
3.
老王跟他的养儿子,其实不亲。王家小子在学校,不姓王,姓费。作业本上,连续三年都写着费建明。老师也奇怪,问过。王家小子说:“就叫个这。”不过,柴家姑娘明白咋回事。她在班里是学习委员,跟老师近。去跟老师解释了。老师便再也不问。等到中考,准考证必须跟户口一致。费建明才又叫成王建明。老师知道缘由后,每次家长会都通知喊王家小子他妈来。可到场的都是老王。老师就觉得,老王实在是待他养儿亲。
老王其实呢,实在是,不能不去。他女人忙,就得他去。不过,他女人不忙,还是得他去。他女人说:“不跟孩子沾,那能亲了?”老王就咬牙去沾。不光沾儿,还沾女。
黄昏里,院子里一声“咿呀”,便咿呀呀唱开了。有些悲凉,有些老腔,有些让人听着心焦难耐。
“孤坐江山非容易,回想起安禄山起反意,要夺咱锦社稷……君妃们稳坐深宫里,妃陪你玩一局象牙围棋。”这唱着的是王家养闺女,她呢,比王家养儿只小四岁。长得她妈一个模子,也是桃形脸,还白。遇着个人,眼一瞟,水汪汪。谁看见,谁就掉进去。这姑娘爱惹是非,五年级就开始谈恋爱。老王让老师喊去,问:“你看这咋办?”老王说闺女:“你说你念书好好的,做这,咋办?”姑娘白他一眼说:“你又管不了,爱咋办。”回头老王把这话传给了女人。女人拎起了个鸡毛掸子就追闺女:“他是你老,就管你。就这么办。”打那以后,老王闺女听了老王一段时间话。老王也尽心,每天接回来,就辅导作业。
其实呢,老王真不会辅导,他读初中那会儿,没现在这么深。不过,老王不会辅导,却会现学。闺女一问,他就抱着书在那里现啃。一啃大半天。闺女看着累,跑神了。跑哪了,听戏去了。她喜欢这调调。等老王学会了,老王小子也回来了。老王小子一进门第一件事,就关戏匣子。他最不耐这个:“成天唱,成天唱,赶明你也唱戏去?”说完,拿眼瞪老王。老王讪笑,知道这小子是,后鼻音,声都藏深里呢。老王闺女不怕老王,却怕她哥。她哥一张嘴,她就不吭声。窝那里看书,看一阵,想明白,这本来就不会,也拿眼瞪老王:“你,这大半天,还不会,把我时间都浪费了。滚去,做饭去。”
老王就起身做饭。他不怕闺女不会就不写,有小子看着呢。
老王做啥饭,两样饭。闺女爱着糊糊,就做拌汤。小子爱吃面,就手撖面。他自己呢,两样都不喜欢。喜欢窝窝。但轮不着做。因为,闺女剩的糊糊和儿子剩的面,够他餬嘴了。
这屋不大,客厅和厨房就隔一堵浮墙。以前有门,离水管近。水管关不严,常年潮着,早耷拉了。老王女人说一句:“跟上你连个好家也住不了。”老王一阵烦乱,丁丁当当,把门卸下,扔院里。往后劈了,烧灶火。再也没安那门,谁说老王没脾气,这就叫个脾气。不过,还有个缘故,老王女人说:“取了,倒亮堂,不用安了。”老王还是听女人的。
老王做出饭,闺女是嘴比学习重要,先吃。小子呢,正相反,不吃,让放着。老王说句:“时间长了,会坨。”小子便不高兴:“这会儿,烫嘴,你叫我怎么吃。放着,耽误我学习你能顶?”老王便悻悻离开。其实呢,他是早饿了的。干了一天,不饿才怪。可小子不吃,他总不能,先抢着吃吧。就躲卧室,开戏匣子。这下子该明白了吧。听戏匣子这档子事,不愿人闺女,都从老王这儿袭染的。他这一开,外边又有词了:“哎,你能不能关了,你这吱声,我怎么学?”闺女却不干:“就大些,吃饭时间,干嚼嘴,有什意思。”老王两个都得听,开小声。小子不再吭气。闺女侧着耳朵使劲听,听半晌,端着碗凑过去了。还是吃不见,老王捂在自己耳朵跟前听。闺女不乐意了:“你放下,我听。”把碗搁平柜上,过去抢。老王没招架,下意识地躲,手一脱,掉地上,盖子裂了,里边零碎,散了一地。恼火起来,骂闺女:“你看你,这还怎么听?”闺女哇哇哭。女人回来了,问怎么回事。小子抢着答:“不让听,就要听,这就听出了事。”女人说:“这好,摔了就好,没得听,以后都安心。”
这屋以后就很久没传出广播。
老王小子读中专后,老王闺女好容易,分片进了村初中。初中多是村里小子,城市户口不大肯来。来的,多是成绩不好的,没有靠的。老王闺女本来只要老王女人出去跑一趟,就能读县初中。可老王女人说:“就你那成绩,我出去说,太丢人。”愣是没去跑。
老王女人不跑,老王闺女就乱跑。吆五喝六,屁股后头老跟着一群。不敢往家引,跟人家去。知道她妈下乡。夜里干脆住人家家。老王一宿等不回。大早晨的,往学校去。让班主任堵住,好一阵数落。老王才晓得,这闺女,其实是成天迟到早退,这会儿呢,干脆旷课。这下老王毛了,回头闺女回家,二话没说,拦腰一抱,撅起个屁股,坐在床头,操起个扫炕笤帚,“劈里啪啦”,一阵胖揍。揍到最后,闺女急了:“你又不是俺亲老,凭什管我。”老王哽着脖筋说:“只要是你喊我一声爹,我就要管你。”
“噢。”
打这后,闺女消停了。
老王女人回来后,老王主动说了这事。老王女人责怪:“闺女长大了,那个地方是你摸挠的?”老王以后再也没打过这闺女。
然后呢,这闺女一天天,胖子起来。腰呀、奶呀、屁股呀。连大人的眉眼都不走不住地盯着。
大吃劲在胡同里,堵着闺女说:“不得了,这闺女,像是几个月了。”
闺女不乐意:“我就肉,不比你那两根干骨头。”把大吃劲哽得半天出不上气。
不几天,这闺女病了一场,在家歇半月。再在胡同里露面,也瘦了。打那以后,再不肯上学。她有个妗妗,就是郑家小子他妈,在县剧团。平素里知道,这闺女,好嗓音。就说介绍到那里跑个龙套。老王没吭气。老王女人应了。闺女去了没几天,回来,生出个嗜好,乘人不备,吼几嗓子。
大吃劲早上起来,好跑个茅。这天,刚把裤子脱了,还没蹲稳。突然耳朵跟,炸了声腔:“哎——”又粗,又苍凉,还有那么点阴森。立马坐茅坑石上了。
大吃劲有个好中午迷糊的毛病,刚睡着,突然窗户跟带着哭腔:“梦儿里我梦见官庄地,望不见二老爹娘在哪里,我强打精神睁开眼,原来是老哥哥面前立……”
大吃劲晚上在院里听墙根,猛不丁就听到:“ 骂一声小郭瑷儿该死的,平日里父怎样教导与你,谁叫你进宫去搬弄是非……”
大吃劲觉得,这闺女绝对是故意的。
打那以后,大吃劲就再也不敢在外边多说老王闺女什么,她真怕哪一天自己神经衰弱了。这里边有些,是老王闺女跟一个大她二十岁的男人跑了很久后才肯说的。不然,她宁愿沤在肚子里。
随同这些话的,还有一档子屁大点事。
宿舍区到春夏,草还不高,还是蛮好看。野地里有种喇叭花,核桃大的花口,白或粉。伏在地上,或窜到荆棘上,像霓虹灯那么一连串。还有大蓟、蒲公英、艳而艳。许多小孩经常跑那里,摘下一大串,攥手心或插鬓角。有手巧的,还用毛小狗编毛小狗,“汪汪汪”。有时下雨天,还能捡到一些怪菌:马尿泡,还有羊浓带(鼻涕)。羊浓带只在雨后才有,有枯草的地方。宿舍区四周那些荒野地,常年没人收拾,自然最多。许多识得的小孩遇到了就捡回。
这里边有个柴家小子,只有三岁半,是个跟屁蛋子。大小孩在前边跑,他在后边跟,跟了大石头,“扑通”栽个狗啃屎。他看人家喊着捡羊浓带,也跟着捡。把拎玩具的袋子腾空,连柴带棍都捡进去。傍晚时候,大人一声吼喊,所有小孩一哄而散。柴家小子也回,门上有把锁,大人还没回,一个人蹲在檐下玩水。有人过来,瞅着了他脚跟前的袋子,随口问:“你这是个什?”
“羊浓带。”
“做什?”
“不知道。”
这就过去了,一会儿又过来。说:“给你糖蛋蛋,换你那袋子。”
“那行。”
这人就提了袋子回,柴家小子继续在水里玩。玩个啥,蚯蚓。这地方一聚起水泊,里边就会有指头粗的蚯蚓出来。柴家小子拿手拈了,往泥里摁,边摁边抿糖,腮帮子鼓鼓囊囊。
一晃,柴家姑娘过来了,看见他嘴动,怕他吃上坏东西,就问:“你嘴里有个什,我看看。”过去扒脸。柴家小子不让,躲。躲不开就咬。咬得柴家姑娘哇哇叫,泪直流。这阵,老柴也回来了,骂:“这么大人了,你哭什?”
柴家姑娘说:“他咬我。”
老柴又骂:“那是你姐的指头,不是根骨头。”
柴家小子说:“那她叼我的糖蛋蛋。”
老柴还骂:“你多大了,还稀罕那?”
柴家姑娘带着哭腔说:“你也不问问他哪来的?抢的、捡的、还是给的,也不怕是人家放药药耗子的。”
老柴就问柴家小子究竟。柴家小子说罢,柴家姑娘不让了。一扭屁股就奔了老王家。站在门口就骂:“小孩的东西,你也骗。把你个黑心肝烂了肚肠。”
老王在屋里听见,问女人:“她骂个谁?”
老王女人说:“不知道,管她的,咱吃喝。”她今天有心情,做了顿稀罕,地皮菜炒鸡蛋,其实就是羊浓带。
人家不接招,柴家姑娘也没脾气,过一阵子,自个儿嘴干舌燥,让她娘给拉回了。
第二天,上了学校,拽坐在前桌的王家小子。
“费建明,你娘是个灰鬼。骗人娃娃的。”
王家小子问:“你见了,不要胡说八道。”
柴家姑娘就问王家小子昨晚吃的什。王家小子为证明,自然说了。柴家姑娘就说:“你吃的地皮菜就是你娘骗我弟的。你娘是个灰鬼,你弟弟也是个灰鬼。”
王家小子说:“我哪有个弟弟。”
柴家姑娘说:“那个姓郑的。”
柴家姑娘想起了郑家小子跟他说,那游戏好玩。大人们都玩。她没玩过,也觉得好玩。就玩了那么一回,却让人逮住了。也就知道了这游戏根本不能瞎玩,能要命。
王家小子也知道柴家姑娘恨郑家小子,所有没再吱声。但还不服气她说他娘。回了家,问他娘。他娘响丁当地说:“没得事。”王家小子就好长时间没理柴家姑娘。
4.
老王到水机厂后,很久才听说养儿子在自家门前闹腾的事。那会儿,他已经找下了第三房。老王和二房女人不过了,觉得在宿舍区抬不起头,就到外边租房子住。租的房子是粮油加工厂宿舍。加工厂里产面粉:麦子面、茭子面、玉米面、豆面、莜面,还有胡麻油。专门供应县城里人。县城里吃食粮凭供应,有粮本,有粮票,还有油票、肉票。不过,那会儿买肉不在粮油加工厂,在食品公司。票上盖了红章子,肉上也盖。有人专买盖肉的那块儿,便宜。把肉皮一割,扔给狗。也有人偏不要,怕毒药。好肉皮回去,冻皮冻,炒黄豆。不浪费,一分一厘都是钱买来。
当然,粮油加工厂也不卖粮油,粮油生产出来先入隔壁的粮食库,库也不是加工厂的,是粮食局的。加工厂和库都是粮食局下边的单位。需要供应的粮油是再从库里拉去给粮油门市部。老王这个三房,就是在库上管入库和出库的。这女人比起老王的二房来,不漂亮但妖。不好算计但会说。有点慢,有点做不出事。什儿时候都身子骨发软。
这软有个缘故。吓的。
这个三房以前有个男人,男人长得,不赖,高大身板,模样儿,也耐看。好个锻炼,每天早上都见在街上跑两圈。有两个姑娘。结合了两人的优点,好模样。大点呢,像妈多点,模样随,身形也随,好皱起个眉头,也是那样走路不精不神。但也不像她妈,不好说,好听。倒像老王头房。二的像爹多点,性子脱跳,喜欢玩,长得也像,凤眼儿,有点瘦,好露出个美人锁骨儿。嘴巴却像她娘,开了口,就没个完。
县城里过年好放个烟花。集中到一个地方放,许多人都喜欢跑去看个烟花。那时,她们一家子,一块儿去。到了地方,嚯,好多人,人山人海。想要走道,不是肩碰肩,就是屁股磨屁股,是人都鼻子底下拖着两道白烟,若说话,多加一道儿,赛两门神,哼哈二将。旁边呢,犄角旮旯,有卖东西的,吃食和玩具。吃食有麻烦子儿、麻籽、米花糖、爆米花儿、冰糖葫芦、棉花糖。玩具呢,有拨浪鼓、竹节蛇、野鸡翎子、咯嘣,还有贴画,《红楼梦》《封神榜》《西游记》《水浒》。加上顶上的宫灯、走马灯、红灯笼,多热闹,多喜庆啊。这就热热闹闹看了一阵烟花,其实,没啥看的。咚一声,放天上,好像缤纷,但一会儿没了。一股子烟硝气。看半天,听见人说:“不放了。”便往回走。很慢,前边有些堵。有个家伙脚后跟让后边的踩了,骂骂咧咧,停下,要弯腰揍鞋跟,好啦,全堵了。后边不知道啊,呐喊:“走走走,一捅。”这位不提防,倒了。身旁的人赶忙躲。怕踩着。后边却推搡,人多力量大,一搡,全上那人身了。然后呢,有人大声喊:“踩死人了。”好啦,全慌了。都怕踩着,都往前捅,用不着走道,让人卷携着走。捎不留神,倒脚下了。老王这三房,就是让人裹着走的,手里还拽着二姑娘。她男人呢,一手拽她,一手拽老大。她走不动,吓的,男人拽她衣服,拽脱了,一闪,倒人脚下了。她自己呢,让人拥外边去了。到空地方,寻人。大姑娘寻见了,二姑娘在怀里。就是没了男人。
政府赔了一大笔。她没舍得怎么花,凑合着过日。
她是认识老王的。粮油加工厂宿舍和库就在钢木厂斜对过。她以前也听说老王的事。知道老王娶过二房,也知道老王当了厂长。老王刚搬到加工厂宿舍,就有人打问,要不要介绍。她寻思,老王好歹也是个厂长,管个家还不容易。就应了。老王还是那话,有人跟,就不错。
这回这三房没啥讲究,也不拦着老王给自己儿自己女,但有一个要求,不能短下她娘三吃喝。老王初时,真的感动,觉得这女人没得说,通情理。两人没领证。女人说:“有那东西,没感情,迟早离,还得麻烦上法院。没那东西,有感情,照旧过得舒坦坦,有啥可怕。”老王觉得是个理儿。心里怀了个想法:“也好,没搅葛,想给儿,想给女,没得怨。”
可真过起日来,老王发觉自个儿差啦。女人是不占。可占得更多。她先占房。房子是前头男人的。男人是粮油加工厂的。自跟老王说:“我这样就好像招女婿,就好像我非要养个男人,听上说多不好。”老王想,是这个理。说:“我有房,咱搬回去。”女人说:“你可是愿意,你那房空着,可以租出去,也能生个钱。”老王说:“你这边空出来,也一样能生钱。”就搬回了宿舍区。
一进院就遇见个大吃劲。如今大吃劲非常吃劲,自个儿干,都是自个儿的。想穿就穿,想吃就吃。总觉得这宿舍区的人都不如,老王更不如。大吃劲说:“哎呀呀,领新媳妇回来了,让我们进家去看看?”老王说:“老歪歪的,有什看头。”大吃劲扭头跟老王女人说:“你也不管管老王,他说你老呢。”老王女人眨巴眨巴眼说:“本来就老得没看头了,他又没说差。”大吃劲嗓子一下子哽住了。心说话:“啊呀呀,这也不是省油的灯。”
夜里,趴在老王这边听墙头。院里传出撩水声,应该是女人在洗涮。老王女人说:“老王,你给我揉揉脚哇,这一天收拾得我腿发软。”老王说:“哦哦哦,我给你揉。”然后是,女人咯咯笑:“老王,你手重些,揉得我就好像是,挠痒痒。”
大吃劲回头就传扬出去:“这女人可是个骚死个人,哎呀哎呀,我可学不出她那股劲。”她把能想出的动作和情调都模仿了个遍。有知道的说:“差不离,这女人就这样。”
有人把大吃劲的情状说给了老王女人,老王女人鄙夷说:“那女人,肯定是男人很久不用了,才那么大心劲管别人。”
“这倒有可能。”回头就传出大吃劲男人不用大吃劲好几年了。然后又传大吃劲不让男人用,男人在外边又养下了。然后又传,实际上是大吃劲男人有钱了,嫌大吃劲丑,不用她。大吃劲听说这话,先是愣一阵,然后是扑到男人门市上,扑打男人去了。
大吃劲把男人脸上抓了八道道。男人当夜就没回家,第二天也没开门市。回头老王女人跟人说:“那女人,在院里嚎了一夜,我以为是叫驴糟狼咬了。”大吃劲没顾上听这话,她四处寻男人去了。等她听见这话时,已经是半月后了。她在村里寻见自家男人,给男人做了保证:“再不多嘴,也不听别人多嘴。男人在外边受累,她好好把家收拾的便便宜宜的,等男人回来舒服。”
大吃劲听见老王女人这话,先是大怒,要过墙头去说仔细。可一出街门就泄了气。给男人下的保证浮上了心头。
“妈的妈的妈的。”
老王跟女人商量:“你那边空着也是空着,租出去,好歹你自己也能收个钱,我不花。”
女人鄙夷说:“你是养不活我们还是咋,那是我的房,我想租就租,不想租就不租,你惦记它干啥?我跟你说,那房是俺闺女的,谁也不能动,包括我。”
老王赶忙说:“我没那意思。”
老王实际上是,真觉得累了。他近五十的人了,要管厂子,还要管一大家子。水机厂是啥光景?得出去跑业务,得求爷爷告奶奶,让人家施舍得做活。本来呢,厂长、书记两个管事的。厂长管了生产,书记就该跑跑业务。书记管了生产,厂长就该跑跑业务。偏偏是,书记,啥也不管。然后呢,车间主任,除了会嘴上甜,就是会克扣。惹得工人成天往他办公室坐,一坐老半天。大家谁也不能干。再有会计呢,是个老的,管了账,就啥也不管。出纳呢,是个小的。喜欢个,谈对象。
她以前搞过一个。念书那会儿,一个学校。她中专,人大专。都两年。她毕业,人毕业。两人都在省城寻工作。男人租个房子,她不租,往男人床上一躺:“我就在这儿睡啦。”男人不敢留她。过几天,报名去天津养蘑菇去了。她又追过去。在塘沽寻见,好歹要留。男人不干,说这是单位,我住宿舍,听上去不好。说不听,就骂。骂到最后,她终于听出味来了,男人这是不喜欢她。她也是有脸皮的。啥也没说就回了。回来就进了水机厂。然后是成天见对象。见谁都不如那个,然后就是心不如意,然后就对工作不尽心。大家看她小,都不跟她计较。她自己却不觉知,觉得就该这样。搞对象也这样。渐渐就传出了名声,不好气。也就混大了年纪,没个人要。这会儿有点张慌,放点了身态,打算只要有要她的,就嫁。可偏没人再肯介绍,这会儿就一直拖着。
老王来了,还有人给她偷偷指老王。她思谋三天,最后叹口气。“老就老吧,终究是个男的。”就打算认命。正打算提,老王却抱来一堆喜糖,说寻下了。轮不着她了。急眼了,当众人面瞪老王,一跺脚:“我就不服气嫁不出去。”惹得大家面面相觑,到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隔些日,遇到个眉眼俊的,刚从监狱里出来。她访问了,是因为打骂,不是因为赌和骗。心高兴,好歹年纪相仿。几天就应承了。要办事宴,男人说:“我兜里又没个钱,要不光领证,不用办?”她不乐意:“我好歹是个有文凭的,这样不吭不响算个啥?”知道水机厂账上有钱。挪了。打算回头慢慢还。就把婚结了。过没多久,男人跟人干架,伤了人脾,又进去了。她一看,这日子没法过了。抽工夫,跳河了。
等老王知道账上的光景,甭说工资,连料钱也还不上了。人家上门要债。老王心说话:“我管得才多。”指着单子说,谁签谁还。哪个签的,车间主任。车间主任也不管,说:“我给单位签的,管什么管,老子还不干了呢。”扔下摊子,再不露脸。工人一看,好啦。这活也不干了,是不是连工资也发不上?问老王要工资。老王说:“我都没吃没喝,管不了。”上县里说了情况,非要不干。一时半会儿,也没接替。就一直拖下来。
这会儿呢,他儿也寻上来了。这个儿,出了狱,也不寻工作。就寻老王,说:“我啥也不会,你不养我,谁养我。”先初,老王和二房还没离,他还不敢明闹。来了,二房说了一句:“你是不是想继续坐禁闭,你是不是觉得我把你送不进去?”这个儿就再也没敢登门。在村里待了几天,正托人卖村里那几间破房,却他听说老王离了。这下高兴了。不卖房了,跟老王说:“爹,我跟你一块住。”老王劈口就骂:“我还没住的地呢,你来作什?”老王他儿说:“那县里的房?”老王骂:“那是个你能指望的,我不用娶了,不用活了?”他儿就没再问。待老王住粮油加工厂后,又跑去说:“你不住那房,让我住。”老王说:“我那房还租钱呢,你住了,谁给钱?”哄走。
老王女人说:“老王,你怎么这么说你儿?”老王说:“他要是住了,哪天把那房赌了卖了都不知道。绝对不能让他心惦记。”老王女人叹气说:“你这人,活了一辈子,把人家的娃都养成人了,你自己的儿女,一个比一个活不出人。”
老王闺女,嫁个木匠,他男人说:“你啥也别干,就给我生,啥会儿生出个儿,啥会儿算。”老王闺女一连生五个。前四个都是闺女。婆婆成天给脸看,家里扔下啥也不管,说:“没个传宗接代的,做得再好丢给谁,不干。”又指着那一堆娃说:“养那么多干吗”,抱给出去三个。待老王闺女生第五个的时候,大出血,差点没了。好歹抢救回来,生出个戴把的。这回婆婆才有了眉眼。
老王帮不上闺女。老王也叹气:“就是这个命。”
想了这个闺女,又想那一个。老王已经听说养闺女跟一个老男人跑了。他想起这闺女小时候,坐在他车前头,他蹬着,吱吱呀呀,在大太阳地,本就愁,她还偏不让他快。扭把,差点撞马路牙上。他骂,闺女去咯咯笑。那情形,好像就在昨天。
想完了闺女又想儿。
自家儿不用想,气数。仍想养儿。
养儿的事,还是听女人说的。女人又是听前排人家说的。她是个歇不住的。自家待不住,好往人家串。到了人家东问问,西问问。问了旁人,问自个儿。有人就给她说大吃劲,说老王,说老王儿打了大吃劲。她回来就不住歇地说给了老王。
老王听完,闷了半晌,说一句:“我没白养活。”
老王说完,心就亮堂了。他站起来,跟大闺女说:“闺女,你想吃什,我上街去买。”大闺女诧异地望着他,不知道这人又抽哪股筋。二闺女却抢着说:“爸,我想吃鱼。”老王就蹬着他那破自行车,吱吱扭扭,到村子里鱼铺,买了条三斤重的大草鱼,回来,让女人用九烧锅炖了,用脸盆端上桌,一家人,热热闹闹吃了两顿。
回头,他拾掇起家具,托人给他儿捎句话:“跟上我,当工人,挣钱。”
秋风起,北风吹。父子两个,浩浩荡荡,给别人安暖气去了。
Tips:立秋系列之啃秋
立秋的幸福